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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烈士王七婆

汉尊2 2019-06-10




月黑风高之夜,苍山骤雨突来,一时间林涛如怒,滚滚若万马下山。村居阒寂似旷古墓园,唯听那山海之间狂泻而至的激愤,一如群猿啸哀,嫠妇夜哭。


这样的怒夜,非喝酒磨刀,不足以销此九曲孤耿。遂披衣起坐,燃烟遥想那些在江湖道上,与我摩肩接踵击掌把腕过的朋辈。一代人的沉浮颠沛,是怎样浓缩了这一巨变家国的青史啊。而今他们多数消沉于樽边裙下,被浮世的风尘掩埋了险峻的骨相,无人曾识其豪侠面目。


我曾经在一首咏古的诗中感怀——灯下锈刀抚且叹,拳头老茧剥还生。在一个英雄气几乎荡然无存的末世,我们早已稀见贯穿过千古春秋的游侠子弟的背影。华族史传中这一尊崇和荣耀的道气,六甲而来,终于细若游丝而近乎失传了。


我想起我的兄弟王七婆——这个几年前在黄山论道,被80年代诗歌回顾展追认的诗歌烈士——我是该要来说唱他的传奇了。“烈士”自古并非对逝者的追谥,在一个奴性弥漫的社会,烈性成为一种稀缺的品质,甚至被诬化为某种罪人流徒的基因。而至今伤痕累身却厚颜老皮健在的七婆,在我看来,正是这一古老基因的传承者。


残酒倾尽,朦胧醉眼里,我仿佛再次看见王七婆猩红的泪眼——那是我和他在黄哥家的对酌长聊,谈到我们彼此的母亲父辈,谈到我们相似的江湖物语,扼腕浩叹,泪下青襟。


我常常想象并坚信,即便是如此的风暴之夜,我只要喊他一声,他便会千里之外冲州过府赶来。他瘦削高挑的身手依旧矫健,这个酷爱带刀的男人,依旧还能和我重返我们那嚣张的青春……



王七婆本名王琪博,江湖上容不得那么古雅的字号,遂谐音唤作七婆。七婆乃赳赳奇男子,三十年来游走在诗与刀之间,过着刀头舔血臂上刻诗的生涯。写诗的时候他是琪博,玩刀的时刻他是七婆。其人身形陡峭,打眼望去便知是屠狗子弟,俨然浑水袍哥的范式。但是却胸罗锦绣,时常也不乏利口婆心之处。


他出生在大巴山深处的达州乡下,天然有烈烈巴人的骨质。其外祖父曾经官至国军团座,鼎革之际未肯率军南逃,肃反时被新政枪毙。外婆被划为地主婆,在乡下接受监督改造。其父中农出身,入伍共军,60年代初转业到达县五金厂成为城里人时,看上的却是那个被毙的国军校官的乡下遗孤。


琪博的母亲虽为农民,却是大户人家的曾经闺秀。身高一米七,识文断字,要不是遭遇家国板荡,这样的千金之姿何至沦于田亩。然而蓬蒿之中,能辨物色,她下嫁给那个吃公家饭的采购员时,也许暗想的只是为未来的三个儿女,可以改变一下血统歧视的命运。


琪博的童年身处文革,其外婆和母亲,一样无法逃脱时代的迫害。就在他发蒙的唐家坪小学,时常要看见台上被捆绑批斗的外婆。那时的同学少年,多也感染社会邪毒,难免要借此嘲笑侮辱他的沉默俯首。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暴发,将其中一人在放学路上掀翻于桥下摔伤。


这是他生平初次出手,从那之后,他开始拜师学艺,十岁就习惯带刀行走了。那时的乡下,多有一些民国武师埋名江湖;四川则更是袍哥等道门的兴会之地。琪博的习武好斗,和我一样,源自于少年的恐惧与仇恨。这些时代的烙印,至今也难以从心底驱逐。


某日,少年的他随母赶场卖菜。一土改根子与其母口角,并将其母推倒尘埃,扬长而去。他从腿上拔出羊角短匕,追出百米抱住该人大腿,白刃挥处,一刀见血。那个堂堂大人,竟然被一个孩子的凶狠吓住,挣扎逃走。而初初开始知道护母的他,回家之后竟然差点被惊恐担忧的母亲打死。


若干年之后,他已然是当地声名显赫的大哥之时,独自还乡寻仇,找到了那个当年被他扎伤的老男人。这个在无数次阶级斗争中充当打手的硬农,这时已经被巨变的时代抛弃到恶有恶报的寒苦起点;面对这个当年就令他胆寒的小辈时,几乎跪下谢罪,才免去昔日那个愤怒少年的再度惩罚。


我的青年岁月,亦有过类似的喋血寻仇;在一个真相至今尚未呈现,罪恶不被清算的时代,我从来不屑于泛泛高谈什么宽恕。快意恩仇向来是男人的正业,一个淡仇的人,难免也是一个寡恩的人。同样,一个没有罪感的社会,也必然将是一个没有耻感的社会。



以武扬名的王琪博,1983年却成为全乡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农村青年。全家杀猪宰羊,邀集乡邻庆贺。仿佛直到此刻,这个五类分子家庭,才真正开始要扬眉吐气的生活。


他带上简陋的卧具,其中依旧藏着他的短刃,挑着木箱第一次走出巴山,来到了重庆大学电机系。他和新同学分住五楼,楼上则住着全校的体育队学长。入学次日,楼上泼水,浇湿了他们的衣服,他伸头大骂。片刻,寝室门被一群高大威猛的男生一脚踢开,所有新生胆怯噤声,为首者直奔躺在上铺的他而来。


就在那人伸手锁喉之际,躺着的王七婆反手寒光一闪,刀尖已经抵到了来人的颈项。那个习惯跋扈的老生,从未见过如此阵仗,顿时被钉在床边不敢动弹。王七婆起身下床,用刀顶着那个比他粗大得多的男生,一步步向门外那群人走去。所有体工队的猛汉,无不被这个精瘦莽汉所惊骇,顿时散开两端。他跳起来打倒那汉子,训斥完那些围观的学长,从此扬名立万于重大,再也无人敢欺负这些新生了。


那时的大学,正是诗歌疯狂的年代。而各个诗歌社团,又俨然江湖帮会,崇文而尚武,不时闹出群殴械斗的事件。当年的重庆大学诗歌领袖,是高年级的尚兄。某日,王七婆的一兄弟来向他投诉尚兄的霸道,他立马带着一群拥趸找上门去。尚见来者不善,豪言曰是好汉就单挑。哪知道王七婆身手奇快,一个飞腿便踢翻了学长。尚兄也颇有古风,起身拱手道:看来你确是好汉,是好汉就应该写诗。当下两人竟然握手言欢,杯酒订交,王七婆也就从此入了诗歌的魔道。


这些今天看来近乎传奇的故事,在八十年代的大学,就是司空见惯的寻常轶闻。古语曰:诗有别裁,非关学也。至今可能还说不清涡轮活塞之类知识的电机系大学生王琪博,却突然沉溺于新诗,并很快异军突起,和尚仲敏燕小东等发起组织了“大学生诗派”,并率先在期刊发表诗作。那一年代,正是诗歌江湖最喧腾的季节,各种地下油印刊物遍地茁生。他的初恋给他赞助的酒钱散银,都用来印制了《中国当代诗歌》和《中国诗人》等民刊。


一个力比多显然过剩的山地男人,诗歌并不足以宣泄其全部精力。那时的社会,文革暴力栽培了太多青皮混混,袍哥春典残留的重庆方言谓之“操扁卦”的。重庆素有码头文化传承,沙坪坝的四大“扁卦”都是矮子,凶蛮令人闻之色变,多有骚扰校区的滋事。青壮的王七婆向来英雄主义横溢,遂带领同学少年迎战,几番群劈火并下来,他竟然赢得了几大矮子一生的尊重。并为之出生入死,至今兄弟情分不减一丝。



诗歌烈酒与殴斗,这些青春期的男人习作,多与骚动的爱情勾连。山地子弟的王七婆,因为其雄性气质,竟然赢得了一个高知家庭女孩梅的着迷。梅是低一届采矿系的美女,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她的初恋都不免让人不胜鲜花牛粪之叹。但是,如果没有叛逆的爱情,一切都按父辈们字斟句酌的姻缘,又必将缺少几分纯净与浪漫。梅的父母面对女儿与一个不良少年的爱河,实在只能是望洋兴叹了。


临到毕业前夕,采矿系的告别舞会,机电系的男生王琪博想要混进去,向自己的恋人献诗。他怀揣着他的浓烈爱情,强悍地想要闯入外系的花园时,遭到了外系守门男生的嫉妒性阻拦。他习惯了用腿说话,但这次真的过分了,其凌厉的腿脚,直接踢破了对方的下体。于是,拘留十五天,还有三天就能毕业分配的他,终于被学校开除。


那时的这一处分,意味着一个人彻底被体制抛弃。他的父亲风尘扑面地赶来,要接他回到大巴山深处的工厂顶替其饭碗。他浪费了家里几年的供养,实在无颜见江东父老,坚决不肯还乡,将接班工作的机会留给了妹妹。老父无奈,只好将他托付给了还要继续上学的女生梅——老父恳请这个善良有教养的女孩,为他驯好这个顽劣的儿子。


王七婆的江湖生涯,因为爱情与诗歌引来的祸端,从此真正开始。他走出了校园,却再也无缘走进单位;在当年中国,一个没有单位的人,几乎难以乞食。梅的暑假回到了蓉城,而他则走向了建筑工地。在跳板上挑砖上下,是他独自领略的第一份生活甘苦。他的江湖兄弟张矮子,不忍目睹他烈日下的颤颤巍巍,也来帮他挑砖。每天一元钱的收入,勉强能填饱他的空腹。但这对于初出校门的他,仍旧是一种不堪承受的艰难。他从栈板上摔下,缝针需要麻醉;他和他的江湖兄弟,那时竟然都凑不出这份医费,只好不麻缝合,硬生生挺住那份疼痛。


梅在家里摊牌,如果不给她的爱情资助,她便辍学。父母只好拿出平生积蓄五千,由她去转给落魄的王七婆创业。1987年,爱情带来的这笔巨资,让王七婆开办了重庆第一家高档咖啡馆。这个农家少年,很快从书上学会了调制各种咖啡的办法;更重要的是,他的江湖声名,吸引了各区码头上的黑白人物。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众多开始操社会的大佬,都被他这个天价酒吧吸引。仿佛不来此处厮磨,便够不上江湖颜面。他第一次看见了这么多钱向他飞来,也因之结识了诸多道上的朋友,形成一生挥之不去的因果孽缘。




80年代中旬的中国,“万元户”是一个荣耀的称谓。月入万金的王七婆天性豪爽,久贫乍富之后,则更是一掷千金。龚自珍词谓——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这般境界,大抵是天下多数诗人侠士的幽梦。但是22岁大学肄业的王七婆,竟然当时便已实现。


很显然,一个酒吧已经无法摆平其迅速膨胀的野心。而诗人根底的他,则更容易追逐时潮引领时尚。经不起江湖兄弟的撺掇,他很快卖掉最初发迹的王氏酒居,异想天开地成立了重庆旋风时装演出团。几十个模特美女簇拥着王哥的绚烂生活,青春的招摇和气派,堆砌了他不切实际的财富乌托邦。


我常常疑惑,一个长年衣衫落拓的人,何以半生都迷失在华服靓装的噩梦里,难道其前世原本一个裁缝?很快,他的时装团就找不到T型台了。嗷嗷待哺的大群美女,总不能永远跟着豪气干云的琪哥陪酒交游。于是,他不得不挥泪对宫娥般送走一个又一个红颜。


这是他1988年的美丽与哀愁。这一年,恋人梅毕业,很快与这个冒险家结婚并珠胎暗结。这个单纯年轻的妻子,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大起大落。那些残存的资产——满地妖魔鬼怪的所谓时装,又很快变成了一个火锅店的红黄青紫。他从美色产业转型到美酒美食,依旧在饮食男女的欲望中找到了自己的快活。


欲望的本质,是因为它会盲目发酵膨胀。今天回头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王七婆,只要他耐心守住任何一件事,都早应步入富豪之列。但是他这种人,天生就是那种守个收费公厕,都会梦想连锁的人。于是,火锅托拉斯之梦,再次沿江而下,把他扩张到了旧都南京。我至今也想象不出南京上海人,怎么可能陶然于七婆的麻辣;于是,他铩羽而归,回到故乡达州疗伤。


观察王七婆的生意之路,发现他似乎完全走的是一条访友之路。过去父母责骂孩子,习惯说:人喊不动,鬼喊飞跑。以此譬之于他,活脱脱神似。本来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可是朋友太多的人,往往又容易被带入歧途。1989年,一时穷途的他,被朋友吆喝购进大批101生发精,前往广州推销。最后几乎一半的产品送给了黑发浓眉的哥们姐们,还有一半库存着等自己老到脱毛时使用。


那一年,国家夭折了一批孩子,他却在穷愁中成为了父亲。他过去帮助过的江湖人,眼见他兵荒马乱之下的潦倒,开始伸出援手。92年邓小平的南巡,再次为创伤的社会注入了欲望的油汁,整个国家沸腾起来。一家集团看中他的江湖经验,为他注资开办又是第一家时髦的餐饮娱乐业,要将干部与群众团结在酒色边上。哪知道他人气太旺,处处搁不下江湖情面,但凡叫声哥就要免单,结果很快吃垮了该店。



一个好男人置身于90年代的欲望社会,都不免要变坏;况乎原本野性疏狂的王七婆。他的大进大出,时荣时败,妻子早已见惯不惊。他再次回到达州,和当年出生入死,而今飞黄腾达的兄台一起,成立了山中第一个中外合资公司。


此际的他,摇身一变成为故乡名利场上真正的达人,迷失于灯红酒绿的花径里难以自拔。他不仅染上了豪赌的恶习,且外遇了当地的一位名媛。妻子梅不吵不闹赶去达州,分文不取,决绝地宣布和他走到了道路的尽头。这个令其家人和兄弟都素来敬仰的女人,带着儿子乘车返蓉。满城江湖倾动,夹道相送前嫂夫人。他的父母泪流满面歪歪斜斜地追赶着远去的列车,他独自躲着拭泪,一生愧疚地挥别了这个厚遇过他的女人。


之后,他和这位名媛结婚,生下第二个儿子。豪赌几乎输尽了他的浮财,富贵险中求,他企图再博东山。他和道上的兄弟拎着凑来的几十万现金,前往缅甸章风镇赌玉。几番勾连,他赊来并发出了一车玉矿到广东,结果货到地头死,买家设套,只给他八辆旧车抵账。他自己搭进的钱财倒无所谓,但是缅甸的边军和江湖岂能善罢甘休。杀手弥城,沿路追到达州,最后几方大佬说合,才了结这笔烂账。


命相术谓,他这样的人,有一双挣钱的手,却没有一个存钱的斗。枪打进来,炮轰出去,说到底是一个败家的末世王孙的作派。但这样的人,任侠仗义,积不下钱财,却偏能积下朋友。也因此,即便偶有山穷水尽,却也能很快拨云见天。90年代中期,阮囊羞涩的他,意外地嫁接朋友关系,给贵州某地招商引资几千万,其中自然不少他的佣金。问题是这样的官商交易,在大陆难免黑幕。省纪委查办自己的属下,也顺带把他从西藏押回取证。


一月囹圄出来,新妻疑似芳心另有所属。暴烈的他找到了那个涉嫌男人,之后新妻带着次子离异。他的两个儿子,就这样相继暌别了他的离乱生活,跟着各自的外婆度过童年。三十出头的王七婆,花团锦簇地孤独在故乡,继续挥霍着他的过手黄白,以及浮躁孟浪的青春。



90年代下旬,中国进入房地产的疯狂年代。一路颠沛追赶着商潮的王七婆,这次似乎抢占了先机。他和几个老把子合伙,开办公司,收购土地,预售楼花,几乎兵不血刃就再次白手起家了。


几千万到手,一时财大气粗,竟日挥金如土。这厮仿佛天生跟钱结仇,不糟践一空便觉得人生无趣。虽然弟兄们跟着好吃好喝,难免也有江湖老客开始觊觎他的出手豪迈。赌局越来越大,陷阱自然也越来越深了。王七婆的赌兴和赌品,都是千客的最佳食材。昏天黑地的雀战,闭户关机地厮杀,三天输走两百万,等回到人间时,传来的却是母亲服药自杀的噩耗。


他的母亲早在他被大学开除之日,就闻讯摔倒,从此闹下浑身颤抖的余疾。晚年瘫痪,长期卧病于床,最终选择了尊严的死。十几年过去后,他跟我讲起这一段隐衷时,仍旧止不住哽咽涕泣。若干年之后,他在诗中怀念母亲——妈妈自从你离开人世后,我便是一个被两串泪珠挂在凄凉上的孤儿,天好高地好厚,我怕我怕掉下来砸得粉碎,我最怕将来没有一个完整的躯体到下一个世界去见你……


母亲的离去,终于催他迷途知返。他带着数目不菲的余钱,北上京都创办新国服服装公司。他像一个民族主义愤青一样,要振兴唐装中山装事业,打出了响亮的“穿国服,扬国威”的广告。最后,国威尚未扬起,他的国服却终于破产倒闭。20世纪的最后一年,他空空两袖地再次回到重庆觅食。


他的好运气似乎在前半生已被他挥霍一空,新世纪以来,他几乎是喂猪则牛涨价,养牛则猪升值——反正总是喂不到那个点上。当日弟兄见他落魄,又投资给他在重庆办服装公司,三个月就血本无归。他是那种掷骰子押单就非要一直押到底的赌徒,自认为精通服装业门道,又移师上海开锣。结果三百万现大洋,连个水响都没有听见,就沉落在上海滩了。


一生不肯认输的他,只好再次铤而走险。东拼西凑了一点本钱,单枪匹马闯缅甸,他想在那些百家乐的场子里,重新找回幸运之星。结果欠了放水的高利贷,被护场子的黑帮要活埋。幸好当年阔绰时待弟兄们不薄,千里呼救之际,还有忠义的矮子提着几十万赶来赎命,这才把他从齐腰的黄土中挖了出来。


正如他的诗所云——多年来我在缅甸和澳门的漫漫长路上,固执地单跳着。在零到玖的简单加减中轻狂地吹吹顶顶,先后吹脱了家庭,吹毁了前程,顶起了厚重的债务……


死里逃生的王七婆,回想当日富贵真是恍若隔世了。就在他决心金盆洗手,重新埋头写诗,并把几岁的次子培养成围棋业余五段高手之时。他那在成都长大的长子,在初中不甘忍受高年级的欺负和勒索,跟他年轻时一样组织群殴,结果刀下一死两伤。还未成年就要面对审判;四年少管刑期的终审,剥夺了这个愤怒少年的单纯时光。兰因絮果,仿佛一切都是血统中的宿命。开始探监孩子的他,似乎这时才顿觉英雄老去,机会不再了。其诗《围棋》开篇就写到——我大儿执黑小儿执白/我左手下黑右手提白/我父子三人奔走于黑白两道/力图走上正道……


前几年,明显沧桑了的王七婆,赶去成都接他的儿子出狱。我和李亚伟等大群哥们,为他们父子劫后余生的重逢接风。他那还只有高中生年纪的儿子,已然沉默寡言如成人。他略显歉疚地为儿子夹菜,儿子陌生无言地不愿正视这种迟来的父爱。对此两代人都躲不过的囚徒命运,举座黯然。




王七婆和我一样,几乎同时在遍历甘苦之后,选择了回归青春钟爱的文学。这时的我们心已老去,文字才终于开始成熟。他难得寂寞地整理完他的诗集《大系语》,交给我责编付梓。他在卷首献词中赫然写道——只要我一开始写诗,这个世界就要死人。


他的诗确实是这个平庸世界少见的江湖浩歌,每一个字都生硬磕牙,翻阅之间隐然如听刀枪迸鸣,是一种荒野奔命和绝谷斗杀的惊骇之声。我的朋辈多是这个时代真正顶级的诗人,当他重返诗坛时,许多人为之一震——这确实是一头硬鸟,能让人尿筋都散了。他的诗有浓厚的江湖气,格局和气场都十分霸道。比如:


今夜大河奔流南海北国相安无事,


故乡走向黎明路边的客栈醉了过客与老板娘。


此刻谁的娇躯胆敢靠上我的肩,


我将是他一生永远的依靠。


今夜我一人等于万人同聚,


今夜我沉默等于万声齐唱。


今夜我一个真小人,像伪君子一样坐着。


即便是一个刀光血影中打拼生活的人,其内心也不免儿女情长;古人说——钟情者正在我辈。王琪博的情诗和情事,也多是江湖上的佳话。他能用近乎强盗的方式表达爱情,这样的独门暗器,确确乎胜似春药麻沸散之类古方。他在用诗写成的家书里这样表白——前生给你一张过时的地图,你就能在今世的生存夹缝找到纤细的我。时间纵然安排你晚到二十年,命运必然让我在该等你的时候多等你二十个春秋……来世提前给我一支笔一片云,我就能预先签下天堂里的责任承包田……


他给恋人的诗也是充满流氓气息——


我想通过努力把你想进怀抱


你生于日期成长为岁月


行走在桃花之上睡在笔尖之端


我伤心时你徘徊在记忆的弯道上


你开心时我深陷在一首诗的结尾中


活着只为不与我正面相见


我想启动犯罪的方式扑到你身上


我想动用来世的资金控股你今生的婚姻


你若顺从就等于顺从了往后的日子


你若拒绝就从此拒绝了人间最美好的时刻


你真敢半推半就那你不是骚货就是水货


就犹如一朵花长在枝头叫开放


掉在地上就得烂


不仅对女人深怀这种野蛮的柔情,本质上说,江湖中人托命于情义二字,也因此才有割头换颈的兄弟。矮子是他一生的至交,这个纯粹的道上人物,在他的笔下变成了一曲真正令我读之酸哽的《矮子之歌》——


多年来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踩着我的影子走自己的人生路


如今你已五十了


路虽走得长可仍就矮得像只乌龟


有时你鼓足勇气走在我的前面


我就不知不觉走上了斜道


你教坏我两个儿子


气死我一个丈母娘


你仍是我最好的兄弟


多年来你一直睡在我客厅


帮我挨刀挡枪过着侠客的日子


如今你知天命了还把自己当老婆


有时你依然是个哲学家


你冷嘲李白热讽徐志摩


说诗歌不能当饭吃


你是想让老子走老路去赚钱


你好重新过上吃喝嫖赌的日子


只可惜你的人头长不到我的项上


多年来你跟在我句子后面像个标点符号


帮我传递着意犹未尽的表述


其实你早已大半截身子入土了还食不饱肚


一顿当作三顿吃三天当作一天过


有时你把老子当天才在看待


有时却把老子当弱智在打发


你说老子两个是尝尽人间百味的人


要吃就吃苦要么就吃人


说得自己像坨棉花刀枪不入


矮子想起你笑过之后我就想哭


我枉自比你高这么多


不能为你撑起一片生活的蓝天白云


今夜我独自走在你生日的雨中


身体仿佛是一只巨大的伤口


漫天的雨水象一盆盆盐水直往口子里泼去


疼得我骨头也一阵阵痉挛


我不得不向过去弯下腰去


矮得比你还矮



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写道——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已无多。每每想起这样苍凉的句子,我就难免要感怀80年代大学生这一代朋友的奇特际遇。二十多年来,无数人载沉载浮,大起大落,生死相许,不少的弟兄甚至墓木已拱。现在我们也开始步入中年,当日英雄渐白头,转顾曾经的风云往事,常常想不起究竟是怎样在这个诡异的时代,杀出一条血路来的。


中年失路的王七婆,一定是在某个酒阑之夜猛然大澈大悟,被诗歌那一盏亘古相传的青灯又再次照亮了。名句曰——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他混入江湖的起点似乎源于诗,现在他急流勇退的靠岸点,依旧还是诗。他的一位江湖大哥,为了鼓励他金盆洗手回归诗歌,不惜免去了他的百万债务。但是尽管如此,诗歌在这个国度除非被御用,否则依旧难以养命。道上行话说:换帖子容易拔香头难,讲的还不只是一个放不下的问题,更多的回头者,难在找不到可依之岸。


在他的诗集出版之夜,他在电梯里邂逅了他今天的少妻。这个西南政法大学刚刚毕业的女子,竟然神奇般地爱上了这个一身匪气却已两袖空空的男人。良人者,妻子所以托终身也。当下立地转世的王七婆,终于决心要做一个良人了,可良人得要有良人的活路才行啊。江湖人的本事,讲的就是个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天知道这厮啥时学过美术,突发奇想开始油画了。虽然最初的作品,多由各码头的老大买走,但老哥们私下依旧觉得他不过是在闹着玩,认为那些买家也多是在还他当年的袍泽之情。


哪知道几年下来,他越陷越深,作品参展,还获金奖——这让我开始吃了一吓。本质上,我是一个美术的外行;乡村世界的品评——只看你画得像不像。如果他上手就是抽象派,玩概念随便涂抹颜料,那我还是难以确信。孰料把他的作品找来一看,还真不是那种蒙人的线条结构色块之堆砌。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现在要他去乡码头支一个摊子,专为农家画先祖亡灵,他那准确且神似的手段,都能从乡亲们兜里掏出钱来——这才是真本事。


我最近在给他的一个短简中戏说——这个社会想要把你娃逼死,看来还真不容易。我们这一拨兄弟也许真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但飘风泼雨地杀将过来,确实都混成了一粒煮不烂捶不扁的铜豌豆。任是如此,从良的男人和女人一样,也都各有各自的尴尬和困窘。


正如他的诗中所说——一个人走在四个矮子中间混迹道上,不敢说性格是刀削出来的,不敢保证眼泪掉下来不砸伤人,更不敢酒后逢人就摆大型龙门阵。一个人用药下酒毒死夜晚的孤独,不敢在憧憬的时候露出回忆的神色,不敢说曾经怎样也不敢说将来咋,更不敢说人生醒和醉都是场误会。一个人娶三妻生两子,不敢刨初恋的根,不敢让老婆听见前妻的电话,更不敢修座四合院把三妻四妾用一道门围进来。一个人黄泉路边开客栈,鬼门关口摆夜市,不上天堂不入地狱,更不从中生离死别。


许多年前,他有名句曰——带刀的男人,不带表情,带着偏执与狂傲,向未来砍开通行的路。如今,几十年砍砍杀杀下来,他感叹的依旧是——路边有三朵野花,一朵是我,一朵是妻,一朵是女儿;我们至今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他一边行走江湖,一边在心底构思诗画,他终其一生似乎都想和谐地处置好自己。然而生活的荒谬,往往如其所说——当政权和我发生摩擦时,我选择了远离专政的心脏最大限度地绕道而行;在一个绝对生存的高度怀揣一颗圣洁的心,把自己绕进了雪域的牢房。


最后,我想说——琪爷,我们也该老了;白发江湖,我能为兄弟你写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往事,该你自己慢慢反刍,和血吐出来咀嚼吧。如果我们这一代都自个悄然刨灰,无声地埋葬自己,我们的儿孙何以知道,我们曾经历怎样一个三刀六洞的时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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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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